要从狭义的分类学角度来区别妖怪的种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自古以来，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对于“妖怪”的种类区分，似乎都非常地模糊。除了在上文中所提到的，《说文》、《左传》等古籍中对“妖怪”的模糊笼统定义，到《国语·鲁语》有“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龙罔象”之类细化的妖怪名称分类，“妖”、“怪”、“鬼”等志怪文化中常见的妖怪大类，似乎在很长的的一段时间中都是互相混合交织，错综复杂地糅合一体的。在试图将它们区别分类的过程中，不免会有些光怪陆离，难以入手的困顿感。
由于国内历史上对于妖怪文化的态度多为猎奇记录，少有如邻邦日本一般，有着翔实有序的分类体系，因此在分类中国的诸多妖怪之前，我们不妨来看看日本的妖怪体系是如何操作的：
在《日本妖怪学》一书中，井上圆了将妖怪分为了“理学类的妖怪”和“哲学类的妖怪”两大门类，而“理学类的妖怪”中，又被细分为“物理学的、化学的、天文学的、地质学的、动植物学的、生理医学的”等等细分种类；同样，“哲学类的妖怪”之中，也被细分成了“心理学的、宗教学的、纯正哲学的、教育学的”等门类。
虽然这种分类方法对于区别妖怪的特征非常有效（比如化学类的各种鬼火类妖怪，生理医学类的“人面疮”、“鬼附身”等便很容易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但如上文所言，这种分类方式一来繁琐不堪，二来彻底剥夺了妖怪根植于文化土壤中的文学性和图腾性，是釜底抽薪式的分类方法，并不适用于相比日本妖怪，种类更为丰富，品种族群更为庞杂的中国系妖怪大家族。
相比于井上圆了的考证式研究分类，另一位日本妖怪学大家柳田国男的态度则要唯心许多，在他的著作《妖怪谈义》一书中，他例举了两方面他所认为的鬼怪与幽灵的最大不同点，其之一是“鬼怪的出没场所大抵是固定的，而幽灵则相反”；其二是“鬼怪不似幽灵那样不问对象，它是要选择特定目标的”。
相比于井上圆了的精细化、学科化的区分方式，柳田国男的分类系统则显得过于笼统而倾向于神秘学。在对妖怪的研究过程中，柳田的方式看似原汁原味地保留了那些怪谈最为恐怖、异样，具有文学性和心理暗示的一面，但却彻底放弃了将之学科化，适合于现代人理解研究的进化方向。这样两种各自偏颇的分类法，都是不足以来归纳中国妖怪家谱的。
那么，从本土的志怪记录之中，能否找到可以用于研究妖怪分类的那根“血系之线”呢？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文化中，我们的先辈也并不是没有尝试对妖怪进行分类式的区别研究，比如王充在《论衡》一书中有“以鬼象人而见，非实人也”；而“妖气象人之形，则其所赍持之物，非真物矣”（鬼模仿人的样子而显现，但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妖气模仿人的外形，但所持有的东西，不是其所化之人的本物）。是从二者的变化角度来区分各自的特征。
又比如道教的《崆峒问答》一书中，也有对中国妖怪分析成因式的分类方法：“人之假造为妖；物之性灵为精；人魂不散为鬼；天地乖气，忽有非常为怪；神灵不正为邪；人心癫迷为魔；偏向异端为外道。”从变化成因角度系统地区分了妖魔鬼怪之间的区别。
要区分中国自古以来那庞大而浩瀚的妖怪家族，无论是纯粹的记录还是细分化的研究，都是不足以表达出它们极富民族文化特色的文学性及种类上的独特性的。因此，我在反复思量之余，斗胆提出一种新的分类方法，即把妖怪与文化对应参照，结合秦汉以后对妖怪成因的分化式分类，将中国妖怪暂分为三大类：
妖——物化为妖；
鬼——死灵为鬼；
怪——异者为怪。
虽然中国的志怪文化中，一向主张“神鬼不分家”，但由于中国神系包含了太多的外来民族、宗教文化，无论是本土的道教、三皇五帝系统的神仙，还是外来的佛教、婆罗门教神祇，倘若在中国妖怪学中纳入中国神仙体系，则又是另一个更为庞杂、繁复而难以计数的体系门类。因此在本书中，谈论的仅是较为狭义的“妖魔鬼怪”，而无有“神仙灵瑞”，望大家理解体谅。
在从定义上初步分离了“妖”、“鬼”、“怪”这三大类后，就让我们来开启中华文化中最为瑰丽光怪的宝库：中国妖怪们的演变与兴衰史。
一、物化为妖，从妖的角色变化看中国民俗文化变迁史
妖，除了在《说文》中所记载的“衣服歌谣草木之怪谓之祅”以外，在秦汉及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作为“祥瑞”的反义词存在的。《周礼》中有对负责观星望气的官职“保章氏”有如下定语：“保章氏掌天星……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左传》有云：“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说明了在当时科技水平不发达，人民对自然认知度较低的情况下，国人自上而下地认为，“妖”是因为人失德而招致的惩罚性灾难，这无疑符合当时统治者的需求。在确定了以“妖”为凶，“灵瑞”为吉的善恶判断方向后，“妖”的定义与数量，便迅速地壮大起来。
如《蜀王本纪》有“武都丈夫，化为女子，颜色美好，蓋山之精也。蜀王娶以为妻。”说的是蜀王因好色荒淫而招来了山精化为的男子，此男又变为美女魅惑蜀王，使得蜀国进一步荒乱的传说故事。
又有《吕氏春秋·制乐篇》讲述，当国有异时，出现的“妖象”有：
众邪之所积，其祸无不逮也。其风雨则不适，其甘雨则不降，其霜雪则不时，寒暑则不当，阴阳失次，四时易节，人民淫烁不固，禽兽胎消不殖，草木庳小不滋，五谷萎败不成。其以为乐也，若之何哉？故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纪，心若禽兽，长邪苟利，不知义理。其云状有若犬、若马、若白鹄、若众车；有其状若人，苍衣赤首，不动，其名曰天衡；有其状若悬旍而赤，其名曰云旍；有其状若众马以斗，其名曰滑马；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其日有斗蚀，有倍僪，有晕珥，有不光，有不及景，有众日并出，有昼盲，有霄见。其月有薄蚀，有晖珥，有偏盲，有四月并出，有二月并见，有小月承大月，有大月承小月，有月蚀星，有出而无光。其星有荧惑，有彗星，有天棓，有天搀，有天竹，有天英，有天干，有贼星，有斗星，有宾星。其气有上不属天，下不属地，有丰上杀下，有若水之波，有若山之楫；春则黄，夏则黑，秋则苍，冬则赤。其妖孽有生如带，有鬼投其陴，有菟生雉，雉亦生鴳，有螟集其国，其音匈匈，国有游蛇西东，马牛乃言，犬彘乃连，有狼入於国，有人自天降，市有舞鸱，国有行飞，马有生角，雄鸡五足，有豕生而弥，鸡卵多毈，有社迁处，有豕生狗。国有此物，其主不知惊惶亟革，上帝降祸，凶灾必亟。其残亡死丧，殄绝无类，流散循饥无日矣。此皆乱国之所生也，不能胜数，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
这一段洋洋洒洒的文字，堪称是秦汉前“妖”之形态的集成，其中有属于天象的“妖云”、“妖月”、“妖星”，也有属于生物学范畴的虫蛇犬马群妖。它们之间的区分并不明显，但有两个特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
“妖”为非人之物，善于变化。
“妖”为人间德行善恶的反应，人失德则妖生。
总结出了以上这两个特征，那么在浩渺如烟海一般的中国妖怪群像中，我们便能够较为容易地识别出那些属于“妖”的种族——首先，它们原本不是人类，其次，它们的存在对应着某种人间的祸患或个人的德行，凡符合以上两者的，便可以判断这个妖怪属于“妖”，而不是鬼怪之群。
在简单了解了中国妖怪的基础分类与“妖”的定义后，在下一章中，我们将详细讲述中国妖物中最为闻名而富有魅力的种族——狐妖！
发表于 2020-2-15 20:53:57
